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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克蘭與年輕大提琴家的眼淚|丘山万里子

烏克蘭與年輕大提琴家的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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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丘山萬里子
演出照片提供 : 新演音樂會

翻譯:朝倉智心

 

2月26日,朝日新聞的早刊第一版,刊登著在烏克蘭首都的基輔,為了防備俄軍侵略,烏克蘭治安部隊的士兵們架著槍的身影。我從兒時起就隱約意識到,依照政治主義或政治體制,無法解決造成人類矛盾衝突的根本性問題。因此當柏林牆崩塌、東歐共產圈瓦解之時,揚起了貝多芬《向著自由的讚歌》*)的歌聲, 我也沒能排除自己的疑慮。
若說到「好生活」或是所謂的「幸福」存在於何方?當然,在糾正社會構造中存在的缺陷的同時,應當向著更好的方向去努力,這點是毋庸置疑的,但這還遠遠不夠。比如說,在天鵝絨革命之前,我從維也納搭乘巴士去參加“布拉格之春國際音樂節”時,看到窗外的麥田被一根伸展開來的鐵線橫亙著(東西的國界線),村裡的風景及人們的表情產生了劇烈的變化;或是柏林牆崩塌後,從東西德人們的談話中聽到各式各樣的想法。面對一些事物已經改變,同時也有一些事物沒有改變的情況,隨之而來的問題是:“究竟應該怎麼樣才好呢?”。
小時候與鄰居朋友們玩耍的遊戲裡,有一種將人分成兩組,並互相奪取對方陣地(比如,被碰到的人會變成俘虜)的占陣遊戲,當時的我對這個遊戲心生嫌惡。為何大家都要如此熱衷於權力的競爭與相奪呢?曾經有一次,我試著玩了一下年幼孫子所沉迷的遊戲。伴隨著清脆的遊戲操作聲,享受輕快又迅速地“擊敗!”敵人的這種感覺,我認為與占陣遊戲並無二致。
所有的紛爭都是源於人類的欲望。在馴化這種慾望的困難面前,我總是感到一籌莫展。當電視的畫面又播到關於烏克蘭新聞時,「啊,怎麼又是……」我只能把視線移開。

當天下午,在上野的文化會館舉辦了東京音樂比賽獲獎者們的獨奏會。在溫暖的陽光下, 人們於車站前三五成群地交談,笑容在四處綻放。
舒曼的《柔板與快板》,是多麼甜蜜的抒情詩。柔順的大提琴(藤原秀章)和鋼琴(開原由紀乃),將心中兼具佛羅倫斯坦和歐塞比斯性格的這位詩人的憧憬,溫潤地渲染開來。
看向手裡的節目單,得知藤原師事中木健二後,感覺一下子都說得通了。正巧在兩週前,我才剛聽了中木先生以其特別擅長“歌詠”的大提琴演奏這首曲子。那也是我第一次聽到中木先生的獨奏。2018年,義大利大提琴家瑪莉歐・布魯奈羅(Mario Brunello)與紀尾井大廳室內管弦樂團共同演出時,在樂團大提琴部當中,我發現了緊追布魯奈羅旋律盡情演奏的中木先生。從那時起,我就一直想要聆聽他的獨奏演出。
演奏的“歌詠”無法教授,但卻能夠傳達。藤原彈奏的旋律有著比中木先生更加深切的顫音,所以滲透出更多的哀愁。
接著,楊納傑克的《童話》,又是另一首精彩的作品。這首訴說著伊萬王子和瑪麗亞公主愛情故事的佳曲,蘊含著摩拉維亞草原的氣息,大提琴與鋼琴之間配合得十分出色。像野兔一般的撥奏和無拘無束的主旋律,曲子接連不斷變幻著它的表情,表現出的正是童話的風格,就像是翻書葉一樣的樂趣。
然後是普羅高菲夫的《奏鳴曲》。大提琴的低音旋律,像是從深海裡升起的那般,自深處散發著光芒。連續敲擊的鋼琴鍵,吱呀作響的弦樂跳動,讓人聯想到軍靴的踏步行走聲。從天而降令人憐愛的樂句、吸取飽足空氣舒展開來的旋律,這裡也充滿了起伏跌宕。但是, 偶爾會有令人不安的黑暗音符襲來,震動著耳膜。在第二樂章的輕快與彈奏的暢快感中,表現出了普羅科菲耶夫典型的戲謔,但在此處,藤原還是一本歌詠的特色彈奏曲調法。耳聽至此,想到那些作曲家們經歷了兩次大戰後散落著瓦礫的世界,特意迴避旋律一直到現在的歷史,便感到非常心痛。我不禁想,無調音樂和十二音主義者們,實際上是否也是想要乘著歌曲的翅膀四處翱翔,正如舒伯特那樣。看到現在年輕人如此投入歌詠的身姿,甚至使我產生了這樣的錯覺——現代音樂,彷佛被宣判“奧斯威辛集中營以後,寫歌是野蠻的行為”一般,從此萎靡,變成石灰色。(我的專業是日本的現代作曲家論)

中場休息期間,我透過大廳的玻璃窗眺望著明亮的天空,腦海被“歌詠,究竟是什麼?”的疑問所佔據。另一方面,我的思緒也不由自主地飄到普羅科菲耶夫生活的時代。就這樣,我的腦海如走馬燈般,迅速地掠過了這些年輕的演奏家們在柏林學到的一些東西、我在柏林牆崩塌兩年後拜訪的勃蘭登堡門,以及在那旁邊被販賣的柏林牆的碎片、東德的公寓裡, 排得密密麻麻如同向日葵般的衛星接收天線、還有昏暗的地下洗手間裡流淌著的輕快流行歌曲,……。

後半部分是俄羅斯作曲家拉赫曼尼諾夫的《奏鳴曲》。逃往美國的這位作曲家,將他壯闊的熱情與旋律充斥在這部作品中。在第二樂章呈現出的動盪不安中,我因從其中窺見到舒伯特《魔王》的影子而震撼。此時,我開始被難以名狀的激烈感情所襲。一波接一波的歌詠,我被藤原無限的歌詠所淹沒,在被捲入的漩渦中眼前浮現的是今天早上士兵們的身影。
楊納傑克也好,普羅高菲夫和拉赫曼尼諾夫也罷,他們的故鄉以及在那裡的人們,都一同經歷著艱辛的歷史。我曾去過的“布拉格之春國際音樂節”,在三年後的一九九○年迎來了當時在流亡的拉法埃爾・庫貝利克,他與捷克愛樂樂團一同演奏了《我的祖國》。
當我去蘇維埃國際音樂節(1988)聽松村禎三《鋼琴協奏曲第2號》的時候,當地的年輕作曲家們絞盡腦汁想要從我這裡獲得西邊的情報。他們一邊懼怕著間諜的監視,一邊裝作若無其事地向我靠近將(寫著聯繫方式的紙片握入我的手中)。那次音樂節,野心勃勃年輕的瓦列里・葛濟夫也在場(後來得知, 他因支持普京,3月1日被慕尼黑愛樂樂團革除首席指揮一職)。
不僅限於冷戰時代的東西世界,有形和無形的分裂時時刻刻充斥在四處。這些事情一下子全都湧現出來。

就在這時。
我注意到,在藤原身上產生了變化。
第三樂章的末尾,在川流不息的旋律中,他……在哭泣?只見他吸著鼻子,偶爾趁著空檔,用手擦拭著鼻尖。
發生了什麼事?
音樂持續地湧現,他仍一心一意地演奏。
我凝視著那樣的身影,直到最終樂章的最後一個音符。
演奏結束。起身後的他,像是感到羞愧般,稍稍地低了頭,並朝著鋼琴手小聲地說了些什麼,隨後屈著身子退到了幕後。
當他再次出現在臺上的時候,沒有使用麥克風說了一些話。坐在後方觀眾席的我,只能聽到類似“很抱歉沒能夠控制住自己的感情”這樣的話。是什麼讓他產生了這樣的變化?
拉赫曼尼諾夫的“歌”。是的, 希望被埋葬在祖國的他,卻長眠於紐約。這位年輕的大提琴手,將自己完全融入在這首奏鳴曲的激流中。
我在心中對他說:這樣就好了。如果說在你的胸中有著些遏制不了的東西,而導致了現在的狀況,這難道不是件極好的事情嗎?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

回家後,因為有些在意,去看了他的推特(平時的我是不會通過這種渠道收集情報的):

生在如此幸福的國家,過著没有任何不便的美好生活,我却隨性去遙想那些命運未卜,垂死掙扎的人民,明明是自己奏出的聲音,卻因此而落淚。我覺得這樣的自己非常不負責任,並感到非常不堪,所以道了歉。我的表現應該說對觀眾很不尊重,我其實是想要對於這一點進行道歉的,卻也沒能夠很好地表達出來。彷佛開始了突如其來的演奏反省會,應該是讓絕大部分的觀眾都感到吃驚吧。真的是十分抱歉……(以下省略)”

我感到非常驚訝。
原來,當時在他的腦海裡,也浮現著烏克蘭的種種。

誠然,演員或歌手會被說“自己有什麼好哭的,這樣只會讓別人覺得掃興”。實際上,我也是這麼認為。但是,這應該就事論事,比如美空雲雀在唱《悲酒》的時候,歌聲絲毫不受影響,只有淚水順著臉頰滑過。我在電視上看到這樣的一幕,曾經歎服,以為這才是歌魂,才是專業。相反,也有像香頌歌手噙著淚水去唱抗議歌曲,令我感到掃興的情況。種種情況,千差萬別,但這一切就是“歌”的力量,“我歌唱”,“我聆聽”,就是這麼回事。

早上,若是沒有看到那些烏克蘭士兵的話,我在這場演奏會上所感受到的會是不一樣的東西了吧。這難道不正是“音樂”所擁有的生命嗎?
坐滿了大半人的觀眾席裡,沒有人馬上直起身子離去。在那令人摸不著頭緒的道歉後,他演奏的拉赫曼尼諾夫的《練聲曲》,使我們都聽得入了神,隨後揚起了好幾波的喝采。

說起來,我尤其想為開原在這場獨奏會中出色的鋼琴演奏花一些筆墨。
能讓大提琴這般盡情地演奏,作為一個音樂作品,隨時給予它生動的音樂性與技術(音色、分句等等)。告訴了我,日本也有真正的音樂家在成長。當我從節目單得知,她的重奏是師事於加藤洋之(是位高手)的時候,內心不禁嘆服“果不其然!”。
在含含糊糊地說著話的藤原身邊,像是守護著他一般,在一旁輕輕地送去掌聲的樣子,是多麼美麗啊。

我們能為烏克蘭做的事情,幾乎是沒有。
但是,歌曲打動人心,那種內心的顫動是層層擴散開來的。
在音樂的根源處,人們將自己各種的思念注入其中。在眾多的音樂家中,如果有更多人去關注到人們寄情於音樂中的思念,我相信那一定是沉静又深邃地在哪裡將某人轻轻地往更好的方向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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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9年12月25日@東柏林, 伯恩斯坦將《歡樂頌》中的Freude換成了Freiheit,從世界各地召集的人們組成的聯合管弦樂隊以及歌手和合唱團,將其作為《向著自由的讚歌》唱了出來。

原文掲載(2022/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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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原秀章 大提琴獨奏會
2022/2/26@東京文化會館小演奏廳

<演奏>
藤原秀章vc 開原由紀乃pf

<曲目>
舒曼:《柔板與快板》
楊納傑克:《童話》
普羅高菲夫:《奏鳴曲》
〜〜〜
拉赫曼尼諾夫:《奏鳴曲》
〜〜〜
拉赫曼尼諾夫:《練聲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