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三分|靜嘉堂抄書記|葉純芳
靜嘉堂抄書記
文字由 葉純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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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在十五年前,在東大任教的外子申請到「三島海雲記念財團」的資助。當年與我還只是學友關係的外子,邀我共同執行楊復《儀禮經傳通解續卷祭禮》的研究計畫。於是,2008年11月,我來到了東京。
《儀禮經傳通解續卷祭禮》是宋代朱熹的弟子楊復為了完成老師的遺願,以十餘年的光陰編寫而成。自清代開始,此書常常與現今通行本、朱熹大弟子黃榦編寫的《儀禮經傳通解續・祭禮》混淆。目前存世的只見於靜嘉堂殘卷(十四卷中闕了兩卷,其他各卷也有缺葉),原本是清末陸心源皕宋樓的舊藏,民國初年,隨著陸氏其他宋、元版書賣給了日本三菱商會負責人之一的岩崎彌之助先生,岩崎先生並將此批書收藏在他所創設的「靜嘉堂文庫」中。
我們預計花費幾天的時間將書從靜嘉堂印出來,接著著手整理與研讀書稿。未料此書因屬宋元版,依文庫的規定,即使已經拍成膠卷,不能複印、拍照,只能對著膠卷機手抄。我們只有三個月的時間,只能盡全力將書抄完。
文庫每週僅週二至週五供讀者閱覽,上午十時開館,下午四時二十分閉館。每天早上十時,我們準時站在門前等待館員開門,然後對著閱覽室中唯一的一臺膠卷機分坐左右,拿出我們事先買好的四百字稿紙,一人負責半葉,完全照著書影的行格抄寫。抄書很容易抄錯行或漏抄字,而且三個月過後,外子要赴北大任教,我要回臺灣繼續整理此書,我們可能沒有時間再來靜嘉堂校對,因此兩人嚴守抄書的形式。一整天,幾乎沒有任何的交談。不能去抄書的日子,我們就在東大外子的研究室裡整理抄稿,輸入電腦。第一次在外子研究室整理抄稿時,我被窗外一陣嘎嘎聲吸引,一群烏鴉在對面大樓像在交談般此起彼落呼應著,我嚇了一跳。不要說一群,連一隻烏鴉都難得一見的臺灣,老一輩的人認為是不祥之兆,沒想到在日本總有烏鴉飛來飛去。這幾年,隨外子回日本定居後,我也開始習慣周遭有烏鴉的日常。
我非常喜歡靜嘉堂文庫的建築,它是由知名建築設計師櫻井小太郎先生所設計、1924年完工啟用的英式風格二層洋房。一樓的左邊是館員辦公室,右邊是閱覽室。二樓是書庫。閱覽室不大,一張大桌,兩張小桌,約可供六至八位讀者閱讀古籍;還有一張我們佔用了三個月的膠卷機桌,另有一張小桌子,上面有塊用毛筆寫著「食卓」的木牌。有時候抄累了,透過木窗的玻璃望向庭院的水池與樹木,這一份安閒,讓我羨慕在這裡工作的館員們。
負責招待讀者的館員是Z小姐與C小姐。剛開始,她們對我們的態度與其他讀者並無二致,後來也許發現我們與一般去印完資料就離開的讀者有些不同:只要開館我們就準時報到,不遲到早退,不嘻笑聊天,一心一意地抄書。她們非常尊重我們,讓我們獨自留在閱覽室抄書。臨近中午,送熱茶來時,偶爾也會慰問我們:「手抄得很痠吧?」「眼睛會不會感到疲憊?」甚至第二天當我們抵達閱覽室時,膠卷機已經裝好《祭禮》的膠卷了。
靜嘉堂文庫所處地同時也是岩崎家的墓園,人煙罕至,附近沒有商家可以吃午餐,打算待一整天的讀者會帶便當或飯糰來,「食卓」就是為此準備的。基於對古書的尊敬與時間的緊迫,我們決定不吃午飯。但我終究不是神仙,在寒冷的冬天,肚子特別容易感到饑餓。早上八點多在路上吃的超商飯糰,只能撐到近午。要照時間吃三餐的我,中午一到,總像賣火柴的小女孩,在腦海裡不斷地劃上火柴,幻想著各種各樣食物的出現。每天四點半離開靜嘉堂,外子都會問我想吃什麼,在飢寒交迫的狀態下,對我來說吃什麼都是人間美味。
在春日通東大旁的琳瑯閣舊書店附近,有一家中華料理「華城」,是我們每週五犒賞自己完成一週工作的小餐館。外子說,這家餐館是他讀大學時就有的店,一直到工作了才有機會來嘗嘗這裡的料理。這是一間內外觀都很樸素的中華餐館,但是做的菜非常實在道地。晚上的「華城」客人很少,偶而有人光顧,幾乎也都是有點年紀的熟客。店主人兼廚師身形高瘦,總是待在廚房裡,鮮少出現。在外負責招呼客人的中年婦人,稱店主人「老馬」,我們以為他們是夫婦。吃了幾次飯,偶然聊起天,才知道她是來打工的。2008年年底前,我們結束工作後,又來到「華城」,令我們意外的是客人比平時要多,幾乎每張桌子都有客人。打工的婦人告訴我們,店主人七十多歲了,想要退休,但是家裡沒人繼承這家店,打算把店收起來。我們說有這麼多客人,不是很可惜嗎?婦人因不滿這陣子客人變多,讓她忙得不可開交,沒好氣地說:「沒什麼好可惜的,這是迴光返照,都是聽說店要收了才來,平時怎麼不見他們來!」
十一月下旬,我到東京不到一個月,外子應邀到臺灣參加學術研討會。儘管只有短短的幾天,對我來說仍是很大的挑戰。雖然我曾在臺灣學了一點日文,但不論是聽力或說話都不太行。那幾天晚上,我不斷練習著有可能會說到的句子,以免到時候說不出話來。我也遵守著中午不吃飯的決定。四點半離開靜嘉堂,一路上腦子裡盤算的都是該吃什麼好?因為害怕與人交談,最後總是在超商解決晚餐。不過,有一次因為想到外子說在臺灣受到很好的款待,我卻天天吃超商的食物,負氣地到「華城」大吃一頓,當婦人要送上附贈的杏仁豆腐時,我求饒似地跟她揮揮手:「真的吃不下了。」婦人的表情似乎在說:「看吧,一個人點兩個人的餐點,當然吃不完。」
外子回東京時,與在臺灣會合的北大歷史系教授陳老師夫婦一起回來,他們要在東京停留一個月。託兩位老師的福,自十二月起,靜嘉堂休館時,我們除了在研究室整理資料外,也和他們去了後樂園、淺草寺、鎌倉、江之島等地,稍微遊覽了東京。
2009年1月底,回臺灣之前,最後一次去靜嘉堂,徵得文庫的同意,讓館員調出原書讓我們校對抄錄本。當C小姐拿著放有十五冊《儀禮經傳通解續・祭禮》的木製托盤走進閱覽室時,我們極力壓抑著激動的情緒。C小姐說,她在靜嘉堂工作二十年,這部書從未有人借閱過。三個月風雨無阻來抄書的我們,應該也是靜嘉堂開館以來首次的經歷。閱覽室原本是不允許拍照的,那天,Z小姐與C姐破例和我們一起拍了一張珍貴的紀念照片。
大約在1936年阿部吉雄先生寫過〈東方文化學院東京研究所經部禮類善本述略〉之後,此書可能再也沒有人來看過,距離我們去抄書,已有七十二年。我們花費了兩年多的時間整理、標點,蒐集資料寫〈導言〉。期間也兩度回靜嘉堂校對抄錄稿有疑義的地方,終於在2012年出版了《楊復再修儀禮經傳通解續卷祭禮》三冊。
去年,C小姐也自靜嘉堂文庫退休了。聽說她退休後,文庫的閱覽申請有更多的限制。而受到館員們的款待,在寒冬中的閱覽室有熱茶可喝,恐怕已成為歷史。當年閱覽室線裝的簽到簿上,天天都有我們的簽名,幾十年後,若有人為靜嘉堂文庫寫館史,不知道會不會把這一段也寫進去?
(2023/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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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純芳(YEH CHUN FANG)
1969年生於臺灣臺北市。台灣東吳大學中國文學系博士班畢業。東吳大學、台灣大學中文系兼任助理教授、北京大學歷史系副教授,目前為無業游人。著有『中國經學史大綱』(北京大學出版社)、『學術史讀書記』『文獻學讀書記』(合著。北京三聯書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