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三分｜葉山小書店｜葉純芳

葉山小書店

文字由　葉純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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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7月，外子在日本以「葉山小書店出版部」之名申請了ISBN書號，8月出版了《孝經孔傳述議讀本》（ISBN9784990850005），印製了二百册，作為我們的老師林慶彰先生退休紀念學術研討會的贈書。這是葉山小書店五十年來出版的第一本書。

「葉山小書店」是我小時候一家八口生計的重要支柱，位於臺北建國中學附近四層建築的一樓，二樓到四樓是我們的住家。每隔幾年的國慶閱兵典禮，家門前這條路是大部分隊伍的行經路線。國慶日當天早上五、六點左右開始，整條路交通管制，禁止車輛進入。我們幾個小孩子一早趴在二樓的窗臺上，看著不同隊伍經過，有些隊伍充分利用時間演練，或是領隊向隊員們宣布注意事項，人聲鼎沸好像過年般熱鬧。轉播開始，沒多久，就會看到稍早經過的隊伍出現在總統府前廣場，大家高興地指著電視叫道：「我們比大家都要早看到這些表演耶！」彷彿是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
雖然常常聽父母親說起我們在臺北車站對面還有一家店面，主要販售禮品、報紙雜誌、照相機底片，但是我一點印象都沒有。這條路上，有好幾家同樣是賣高中參考書的書店，在大型連鎖書店尚未興起前，我們的生意很好，店裡雇用了二位店員，樓上還請了幫忙煮飯的阿姨，打理我們的日常。每天下午四點過後，店裡就會擠滿看書的高中生。只上下午班的小學一、二年級，放學回家，總要從大哥哥們的腿邊又鑽又擠地才能到達父母所在的結帳櫃檯。有些書店不喜歡客人只看不買，會故意在客人面前撢灰塵，或乾脆直接趕人。父親則不，他說年輕時要幫忙祖父做生意，沒有環境可以好好讀書，這些學生好學，但不是每個人都買得起參考書，所以讓他們盡情地翻看，還跟他們說只要不弄髒書，要拿筆記本抄也沒關係。

記憶中，除了假日，飯桌上都是父親、祖母和大家一起吃晚飯的情景。母親做好飯，裝好我們第二天中午的便當，接著下樓看著店，讓父親上樓與我們吃飯。飯桌，就像父親的演講臺，有時候會說說自己小時候的故事：祖父在西門町開食品雜貨店，店裡非常忙碌，大人沒有時間管他，他拿著一支開罐器，試吃各種罐頭，而且專挑日本進口的，從小就吃盡各樣好東西，還曾經因為不知節制而鬧肚子。有時候會說起臺北車站店面的盛況：每週六、日的早上，鐵門才拉開，就有一大堆的旅客等著買《讀者文摘》、報紙、底片，父親左手收錢，右手找錢，大家都趕時間，沒有停過。而更多時候，是父親作為社會的一份子，對時政的批評，不論我們是否聽懂。……通常當父親交代我們：「剛剛說的話不可以到學校講。」這句話時，表示父親已經吃好飯，要下樓換母親上樓。
後來，因為隔壁餐廳失火，波及到我們在臺北車站的店。大姊說當時她也在現場，被店員抱到馬路對面站著，沒多久父親跑過來，塞給她一個錢袋，鄭重地告訴她是店裡所有的財產，要她緊緊抓著不要放手。大姊乖乖站著不敢動，卻不知道是從哪兒丟來一個鬧鐘，不偏不倚地砸到她的頭上。明明是這麼驚險恐怖的經歷，當時大家卻笑了出來。保險公司找盡各種理由不賠償，父親只能結束營業。從此，只剩下葉山小書店和我們一家人相依為命。

我對我們家的書店有著複雜的情感。是小學五、六年級發生的事。
一天上午，有位女同學忽然在導師的課上舉手發言：「老師，葉純芳家賣的雜誌罵校長，老師要處罰她。」霎時，全班五十一位同學都盯著我看，對個性膽小的我來說，是人生中第一次的難堪，我脹紅了臉不敢擡頭。什麼雜誌？我毫無頭緒。感謝老師沒當一回事兒繼續上課。但下課後，好朋友們不想理我。
我孤寂地趴在桌上難過著。
更令人沮喪的是下午要到植物園校外教學，我家書店又剛好是必經之路。隊伍前面，女同學摩拳擦掌地正要和同學們指向那本雜誌的位置；隊伍後面的我內心忐忑不安，希望那本雜誌快快消失。這時，女同學一伸手拿了那本「罵校長雜誌」，忽然又看到她對身邊的同學搖搖手，好像說：「不是這本。」據說封面上有校長的照片，但那本沒有。原來那天是星期三，是這本雜誌換新一期的日子，頓時，我像小鳥一般輕跳著，雀躍地揮動雙手向店裡的父母打招呼，不明究理的父母親也很高興地向我招招手。
父親說，校長因為貪污被雜誌報導出來。沒多久，學校就換了新校長。後來校內隱隱約約有流言，校門因為刻有向日葵浮雕，校長被懷疑是共產黨，所以給她安個貪污的罪名。
另一次，放學回家途中，看見警察正把父親帶往派出所，我怯怯地望著父親，叫了一聲：「爸爸！」父親神情自若地用客家話對我說：「趕快回家，沒事。」跑回家問明原委，店裡因販賣黨外雜誌，雜誌全數沒收之外，還要去派出所做筆錄。那時的臺灣還在戒嚴時期。從此，葉山小書店化明為暗，在通往二樓的樓梯口鞋櫃處，放置各種黨外雜誌。買雜誌的人就像電影裡的間諜一般，或不動聲色地和父親打暗號，或小聲交談再到後面挑選。聽父親說，其中不乏中學老師、大學教授，還有醫生。還是小學生的我，只知道書店賣著跟飯桌上父親的話同樣「到學校不能講」的雜誌，每天都過得提心吊膽，害怕父親會被抓起來。那段時間，我衷心期盼「葉山小書店」早日能變成「葉山小雜貨店」，我也可以像父親小時候一樣，拿支開罐器，開遍店裡好吃的罐頭。
在裝有涼爽冷氣的大型書店陸續開設之後，我們的小書店就注定要走入歷史。父親當機立斷在大姊出嫁的那一年，將書店收了，整棟樓賣給了一位投資房地產的太太。

《孝經》與《論語》是中國自漢代起，所有讀書人從小都要熟讀的書。而相傳由孔安國作傳的古文《孝經》、鄭玄作注的今文《孝經》以及隋代劉炫據孔《傳》所作的《孝經述議》，不僅是研究《孝經》、更是研究中國經學史重要的著作。大約在五代時，這三部書在中國都已亡佚。幸運的是，孔《傳》與《孝經述議》殘本，一直默默地在日本流傳著。1732年，日傳孔《傳》回傳中國，可惜清人視為「偽中之偽」而不予重視。1953年，日本學者林秀一先生搜訪日本各地，輯錄《孝經述議》佚文，出版《孝經述議復原研究》一書，《述議》才得以重見天日，也成為目前唯一存世的隋代經學著作。
籌辦林老師退休研討會之前，我們在北京，每天晚上翻譯兩頁林秀一先生書前〈解說〉。透過吉田純教授的幫忙，外子寫信給林秀一先生的公子，表達我們出版此書的想法。林孝雄先生很快地回了信，表示先父的書對學術有所貢獻，感到非常高興與欣慰。
考慮到不論在哪兒出版《孝經述議》，都會有冗長的作業流程，恐怕來不及作為贈送與會學者的紀念品。這時，外子想起了將我們拉拔長大的葉山小書店，在外子老家福島成立了「葉山小書店出版部」，雖然編輯人員只有我們兩個人。
日本ISBN管理中心通過了我們的申請，給予「葉山小書店出版部」十個書號，第一部書是《孝經孔傳述議讀本》。雖然做得不很精美，對我來說卻意義非凡，葉山小書店彷彿復活了一般，稍微彌補了我曾經希望它變成葉山小雜貨店的愧疚。

(2022/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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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純芳（YEH CHUN FANG）
1969年生於臺灣臺北市。台灣東吳大學中國文學系博士班畢業。東吳大學、台灣大學中文系兼任助理教授、北京大學歷史系副教授，目前為無業游人。著有『中國經學史大綱』（北京大學出版社）、『學術史讀書記』『文獻學讀書記』（合著。北京三聯書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