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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三分|師生|葉純芳

師生

文字由 葉純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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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比較懂事後,母親將我的出生證明讓我自己保管。橘色厚卡紙的出生證明上,雖然寫著我的名字,右邊的黑白嬰兒照片中,襁褓上面有張紙條卻寫著「葉某某之男」。我問母親:「媽,這是我嗎?為什麼我是『葉某某之男』?」母親說:「是妳啊,不然是誰?那是護士寫錯了。」但從此我好像被這張紙條催眠般,一直覺得自己是個男的,希望能有一番作為,至於是什麼作為,還沒有想法。

插班進大學中文系之前,我念的是五年制專科學校電子資料處理科(1995年,學校升格改為科技大學,本科也改為資訊管理系)。三十多年前,這個科系的前途大好,科主任也以培育程式寫作人才為目標,然而我似乎沒有這方面的天分,每學期專業科目的成績都是低空飛過,書讀得有點不知所云。專一開始,我參加編輯社,這個社團主要任務是編輯校刊。設計各種報導專題,寫採訪稿,也跟著高年級的學長姊訪問臺灣的文學作家,讓我對寫作產生了興趣。到了專四,看著專五的學長姊忙著準備考試,才知道我們可以插班大學。雖然心裡感到對不起父母親,不務正業的以中文系為目標,中間還經歷了一些波折,但最終如願以償地考上了心目中的大學。

進了中文系,發現自己果然天真,中文系多得是文章寫得好的人,相較之下,自己非但沒有深厚的文學基礎訓練,寫的也都是無病呻吟的文章,我不敢再寫作,一心想好好充實自己的學識。讀大學的這三年,是我最認真讀書的一段日子。
中文系的必修課中,文字、聲韻、訓詁學,是學生們最頭痛的課程。我卻在此找到了自己的方向。大三那年,聽說即將從師大退休的許錟輝老師要到我們系上任教。許老師是中文學界有名的文字學教授,我興奮地期待老師的到來。第二年,我們班很幸運地由許老師教授訓詁學。為了考研究所,許多同學會到二年級旁聽許老師的文字學。一下課,大家飛也似地衝進總是被擠得滿滿的教室,學弟妹無奈地看著我們這些瘋狂的旁聽學長姊,講桌上擺放著學生們的隨身聽,就像要開記者會一樣。上課鐘一響,坐在最前排的同學會幫忙大家將錄音鍵按下,開始錄音。我們必須非常專心跟著老師的步調,只要稍微閃神,就無法聽懂。我喜歡上許老師的課,總覺得在聽得入神時,突然下課鐘聲就響起,常常惋惜兩個鐘頭的課實在太短。
為了想當許老師的學生,研究文字學,我以本校碩士班作為第一志願。順利考上後,和另外兩位碩士班學姊成為老師的研究助理。老師不太與女弟子話家常,常常只簡單交代我們該做的事情。

九○年代,台灣的網路逐漸流行。專科導師在我考上大學的前兩年,也轉任到我就讀的學校資訊系。一天,我去城區部拜訪老師,老師展示他的電腦給我看,說:「將來用網路就可以與全世界來往。」當時的我看著老師電腦右上角有個地球圖案轉啊轉,感到不可思議,老師說:「在轉就是連線狀態。就算是讀中文系,也無法逃避電腦喔。」沒想到老師看穿了我考中文系的意圖。不過對許多中文系的老師來說,這些好像都與他們無關,有些老師不信任電腦,認為只要一停電,所有的檢索系統都不能使用,要我們別依賴電腦,好好學習如何使用工具書比較重要;有些老師看到同學使用電腦寫作業,會退回來要求重新手寫,說讀中文系都懶得寫字乾脆別念了。
或許是當時與臺灣各大學文字學的老師共同負責教育部「異體字典」線上檢索計畫,許老師對新科技有濃厚的興趣,常與擅長電腦的學長、學弟討論、交換心得。不僅字打得快,對各種軟體的學習也很迅速。因為電腦字庫裡沒有古文字體,平常我們的上課報告碰到古文字都是手寫,許老師要求我們碩士論文所有用到的古文字都必須自己電腦造字。我的碩士論文做的是晚清孫詒讓的《名原》,這是孫氏以《說文解字》做基礎,打破自宋以來「著錄器銘─考釋文字」的研究模式,嘗試使用蒐集到的甲骨文、金石拓本探討文字源流的著作,所以光是造字,就花掉了半年的時間。論文寫好後,呈給老師看,老師沒說什麼。口試結束當天,兩位口試老師給了我很好的成績,我望向許老師,老師只對我說:「沒有丟我的臉。」當老師的學生多年,從沒受過老師稱讚,我厚臉皮地將老師這句話當作是對我的肯定。
到老師家簽畢業所需的文件時,老師問我接下來的計畫,我說我修了教育學分,畢業後要去高中實習,但同時也考了博士班,在等放榜。老師想了想,說:「我覺得女孩子最好的出路就是當個中學老師。」
父親曾經對我說:「即使是女生,也要做一個有格局的人。想要讀書就好好的堅持讀下去。」所以當聽到自己的指導教授這麼說,心裡有些難過。
實際上,有些老師在課堂上也從不避諱地說,女生比較情緒化,談戀愛的時候無心讀書,失戀時哭哭啼啼,更不可能讀書。即使讀畢業了,要結婚生子照顧家庭,所有的栽培全都白費,所以有張碩士畢業證書當嫁妝就足夠了。當時的臺灣,女生讀博士班大有人在,也有研究做得不錯的,只是社會上對女生的認知,終究是要走入家庭,而出現了「會去讀博士班的女生,要不非常強勢,要不結不了婚」這樣錯誤的印象。

博士班畢業後幾年,我與外子結婚,跟著他到北京。一天,博士班的指導教授林慶彰老師問我什麼時候回臺灣,交代我以許錟輝老師的學思歷程為主題,採訪許老師,刊在《國文天地》的「學林人物」專欄上。
我與許老師約好了時間,到研究室見面。多年不見,老師一如既往的嚴肅寡言。但是當談起他的求學過程、影響他至深的老師以及未來的研究計劃時,老師就像是個意氣風發的青年,侃侃而談。眼前的老師,是我不曾認識的老師。訪談的最後,我還是忍不住問老師,是不是不喜歡收女學生?老師說:「妳不就是我的學生嗎?別相信那些傳言。我只是覺得女生需要安定的生活,做研究太辛苦了。」結束訪談不久,我回到北京,與老師以郵件往來修改、完成採訪稿。後來,有學弟從臺灣來訪,告訴我說:「學姊,許老師常常在課堂上提起妳喔。」我心裡想,以後寒暑假回臺灣一定要再去拜訪老師。

沒想到那次採訪,是我與許老師最後一次的見面。幾年後,老師因病過世。當消息傳來,我生了重病在治療中,無法參加老師的告別式,對老師感到萬分愧疚。原以為還有很多的時間可以重新認識老師,卻與老師天人永隔,每當想起,仍令我感到惆悵非常。

(2023/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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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純芳(YEH CHUN FANG)
1969年生於臺灣臺北市。台灣東吳大學中國文學系博士班畢業。東吳大學、台灣大學中文系兼任助理教授、北京大學歷史系副教授,目前為無業游人。著有『中國經學史大綱』(北京大學出版社)、『學術史讀書記』『文獻學讀書記』(合著。北京三聯書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