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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三分|學才藝|葉純芳

學才藝

文字由 葉純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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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十一月下旬回到東京,在家隔離十四天,哪裡也不能去,上網看了臺灣公共電視製作的十二集連續劇《茶金》。這是臺灣首部客語連續劇,描述的是新竹北埔茶產業興衰的故事。加上這齣戲是以二舅媽北埔娘家的故事做為原型製作拍攝,阿姨們在LINE中提醒大家不要忘了收看。絕大部分的日本人應該不知道「新竹北埔」在臺灣的什麼地方,但是也許對「東方美人茶」這個名字略有所聞,北埔,就是東方美人茶的故鄉。
家中排行第九的母親與二舅舅在年紀上有點差距,我對二舅舅家的印象比較模糊。不過曾聽母親說年輕時她有個夢想,要讓自己的小孩學鋼琴,於是拜託二舅舅就讀師大音樂系的女兒惠慶表姊到家裡,教當時還是小學生的大姊與哥哥彈琴。無奈我們家的小孩沒有音樂細胞,一段日子之後,兩個小孩對鋼琴的新鮮感已消失,母親說姊姊、哥哥像毛毛蟲一樣在椅子上坐不住,不斷地問表姊到底什麼時候才可以下課,把表姊氣哭,不肯來教了。小學三年級時,我想學鋼琴,母親指指大姊與哥哥說:「都怪他們,鋼琴賣了,沒辦法。」禁不起我的苦苦哀求,母親讓我到住在附近的音樂老師家中學鋼琴。學了幾個月,終究因為家裡沒有鋼琴,無法練習,老師也因為結婚搬家,結束了我短暫的學琴課程。
或許因為看開了,或許家裡生意太忙、小孩太多,母親只要求我們五個小孩好好讀書,好好做人,其他什麼才藝養成課程,再也提不起興致。我就這麼平平庸庸但吃好穿暖地長大。

與活潑大方、人見人愛的妹妹不同,我的個性內向膽小,不擅長與人交往。唯一可以稱得上優點的大概就是常常被稱讚字寫得好看。但這件事情讓我感到非常困擾與心虛,因為大部分的人一廂情願地認為字寫得好,自然書法也很好,其實我根本沒學過書法。插班考上大學中文系後這種誤解更深,「字寫得好+念中文系=書法寫得好」,這到底是誰規定的?而且,硬筆字與書法根本是兩回事兒。
即使感到困擾,我覺得自己應該做點補救與改變,於是請母親拜託小阿姨介紹她的書法老師給我,在大二升大三那年,開始了我人生中第一次的才藝課程。
我的書法老師在臺灣是有名的書法家施春茂先生。
第一次去上課時,教室清一色都是小學生,後面坐的則是陪小孩來上課的媽媽們,只有我一個大學生。大部分的小學生都是被媽媽們勸誘來上課,並不是因為期望小孩將來能成為書法家,而是臺灣的媽媽們相信學習書法能夠讓頑皮的小朋友靜下心來,集中注意力。老師是依照每個學生的進度進行指導的,一到教室,將書法用具放好後,先拿一張老師設計的大字九宮格紙排隊,由老師當場寫字給我們,接下來的兩個鐘頭,只管埋頭練習。不論大人小孩,即使曾經在其他地方學過書法,老師還是要求必須從拿筆、基礎的永字八法開始學習。一段時間之後,每週兩個字、再四個字、再六個字的練習。終於有一天,老師對我說:「可以開始寫字帖了。」已經是三個月以後的事了。
老師擅長歐陽詢字體,書法教室的小學生們幾乎也都學歐體。但是經過這些學習的日子,老師認為我的個性太拘謹,讓我學褚遂良的《雁塔聖教序》,這是公認的唐代書法的登峰之作,筆法靈活飄逸。不過不是讓我自己臨帖,而是老師一邊臨帖,一邊跟我解說每一筆該如何布局,然後我再照著老師所臨的帖來練習。或許有人會覺得,臨老師臨的帖,那不是大大地失真了嗎?對初學者的我而言,褚遂良的每一筆劃,都好像天上的雲一樣令人捉摸不定,唯有透過老師幾十年經驗的帶領,才讓我稍稍地體會褚體的真髓。然而,即使理解了,我的手卻總是不配合,寫不出我認知的褚字,被老師不斷地糾正。每一次上課只寫十二個字,《聖教序》學了一年多才寫完。
大約是學書法的第四年,發生了一件有趣的事情。有一次上課,老師很難得地說今天不練字,我們去歷史博物館看齊白石展。由於自己讀的是中文系,學校又在故宮的旁邊,看古書畫展覽不是什麼特別的事情,但那次看齊白石展,卻是我難得的經驗。當我看到一幅有垂吊藤蔓的畫作(我甚至不知道作品的名稱),心裡不知不覺地想:「啊!這筆觸真是漂亮有力。」接著,我為自己有這種想法產生了小小的震撼。這個震撼讓我有點難以啟齒,因為不是感動於齊白石先生的畫作有多麼栩栩如生,而是「我」居然看懂了齊白石先生畫作的筆力。這說明我一直以來只是個外行看熱鬧的,沒有足夠的素養可以去認知一幅畫作、書法的優美。這個美好的體會,是因為學了書法的關係。我一直記得當時這個微不足道的震撼給我帶來的喜悅,並想分享給身邊的人知道,但周圍淨是打鬧的小朋友們。
後來跟著老師陸續學了智永《真草千字文》、篆文,老師也應我的請求,教我歐陽詢的《九成宮醴泉銘》。直到碩士班四年級,為了寫畢業論文,才停止了我的「才藝養成計畫」。我不敢說我的書法寫得好,但至少現在我不再會因為別人說:「你的字寫得真好看,一定練過書法吧。」感到尷尬與心虛。
2012年中,公公、婆婆與當時還在北京的我們聯絡,說前一年的大地震,把外子家的墳墓給震坍了,要重建新的墓碑,希望我在墓碑上題字,至於什麼字由外子與我決定。我心裡非常感謝公公、婆婆,這對我來說,簡直是無上的光榮。我們選了「寧靜」二字。得到公公、婆婆的同意後,於是我日以繼夜地練字,直到外子滿意點頭為止。回想當年父親將書店結束,整棟樓要出售時,交代我用毛筆寫一個大大的「售」字在紅色壁報紙上,貼在二樓的外牆。我遲遲沒有動手寫字,除了對住了十九年的家感到不捨,最重要的還是怕大家發現我的毛筆字真的寫得不好。經父親再三催促,才草草用粗簽字筆寫好交差。當時絕對無法想像,在多年之後,我可以率直地回應家人這樣的要求。

(2022/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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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純芳(YEH CHUN FANG)
1969年生於臺灣臺北市。台灣東吳大學中國文學系博士班畢業。東吳大學、台灣大學中文系兼任助理教授、北京大學歷史系副教授,目前為無業游人。著有『中國經學史大綱』(北京大學出版社)、『學術史讀書記』『文獻學讀書記』(合著。北京三聯書局)等。